滇游日记一
戊寅(公元1638年)八月初七日余作书投署府何别驾,求《广西府志》。是日其诞辰,不出堂,书不得达。入堂阅其四境图,见盘江自其南界西半入境,东北从东界之北而去,不标地名,无从知其何界也。
初八日何收书欲相见,以雨不往。
初九日余令顾仆辞何,不见;促其《志》,彼言即送至,而终不来。是日,复大雨不止。
初十日何言觅《志》无印就者,己复命杀青矣。是日午霁,始见黄菊大开。菊惟黄色,不大。又有西番菊。
广西府西界大山,高列如屏,直亘南去,曰草子山。西界即大麻子岭,从大龟来者。东界峻逼,而西界层叠,北有一石山,森罗于中,连络两界,曰发果山。东支南下者结为郡治;西支横属西界者,有水从穴涌出,甚巨,是为泸源,经西门大桥而为矣邦池之源者也。通海从穴涌出,此海亦从穴涌出。然此海南山复横截,仍入太守塘山穴中,尤为异也。广福僧言,此水入穴即从竹园村北龙潭出,未知果否?恐龙潭自是锡冈业坞水,此未必合出也。矣邦池俗名海子,又曰龙甸。此泸江非广中泸江也。泸江在南,而此水亦窃其名,不知何故。矣邦池之南,复有远山东西横属,则此中亦一南北中洼之坑,而水则去来皆透于穴矣。此郡山之最远者也。
发果山圆若贯珠,横列郡后。东下一支曰奇鹤峰,则学宫所托,西下一支曰铁龙峰,则万寿寺所倚;而郡城当其中环处。城之东北,亦有一小石峰在其中,曰秀山,上多突石,前可瞰湖,后可揽翠。城南濒湖,复突三峰:东即广福,曰灵龟山;中峰最小,曰文笔峰,建塔于上;而西峰横若翠焉。即名翠屏。此郡山之近者也。秀山前有伏波将军庙,后殿为伏波像,前殿为郡守张继孟祠。张,扶风人,以甲科守此。壬申为普酋困,城岌岌矣。张奋不顾身,固保城隍,普莫能破,城得仅存。先是张梦马伏波示以方略,后遂退贼。
二月终,亲莅息宰河招抚焉。州人服其胆略,贼称为“舍命王”云。新寺即万寿寺当发果西垂之南,其后山石嶙峋,为滇中所无。其寺南向,后倚峭峰,前临遥海,亦此中胜处。前有玉皇阁,东为城隍庙,但在城外。
泸源洞在城西北四里。新寺后山西尽,环坞而北,其中乱峰杂沓,缀以小石岫,皆削瓣骈枝,标青点翠。北环西转,而泸源之水,涌于下穴,泸源之洞,辟于层崖,有三洞焉。上洞东南向,前有亭;下洞南向,在上洞西五十步,皆在前山之南崖。后洞在后山之北冈,其上如眢yuān干枯井。从井北坠穴而下二十步,底界而成脊,一穴东北下而小,一穴东南下而廓。此三洞之分向也。其中所入皆甚深,秉炬穿隘,屡起屡伏,乳柱纷错,不可穷诘焉。
十一日大霁。上午出西门,过城隍庙、玉皇阁前。西一里,转新寺西峰之嘴而北。又北一里,见西壑涨水盈盈,而上洞在其西北矣。由岐路一里抵山下,历级游上洞。望洞西有寺,殿两重,入憩而瀹水为餐。余因由寺西观水洞。还寺中索炬,始知为洞有三,洞皆须火深入。下午,强索得炬,而火为顾仆所灭,遍觅不可得。遥望一村,在隔水之南,涨莫能达,遂不得为深入计。聊一趋后洞之内,披其外扃,还入下洞之底,探其中门而已。仍从旧路归,北入新寺,抵暮而返。
十二日早促何君《志》,犹曰即送至;坐寓待之,拟一至即行;已而竟日复不可得。晚谓顾仆曰:“《志》现装钉,俟钉成帙,即来候也。”
余初以为广西郡人必悉盘江所出,遍征之,终无谙者。其不知者,反谓西转弥勒,既属颠倒。其知者,第谓东北注罗平,经黄草坝下,即莫解所从矣。间有谓东南下广南,出田州,亦似揣摩之言,靡有确据也。此地至黄草坝,又东北四五日程。余欲从之,以此中淹留日久,迤西之行不可迟,姑留为归途之便。
广西府鹦鹉最多,皆三乡县所出,然止翠毛丹喙,无五色之异。
三乡县,乃甲寅萧守所城。
维摩州,州有流官,只居郡城,不往州治。二处皆藉何天衢守之,以与普拒。广福寺在郡城东二里,吉双乡在矣邦池之东南,与之对。而弥勒州在郡西九十里。《一统志》乃注寺在弥勒东九十里,乡为弥勒属,何耶?岂当时郡无附郭,三州各抵其前为界,故以属之弥勒耶?然今大麻子哨西,何以又有分界之址也?
十三日中夜闻雷声,达旦而雨。初余欲行屡矣,而日复一日,待之若河清焉!自省至临安,皆南行。自临安抵石屏州,皆西北。自临安抵阿迷,皆东北。自阿迷抵弥勒,皆北行。自弥勒抵广西府,皆东北。
十四日再令顾仆往促《志》,余束装寓中以待。乍雨乍霁。上午得回音,仍欲留至明晨云。乃携行李出西门,入玉皇阁。阁颇宏丽,中乃铜像,而两庑塑群仙像,极有生气,正殿四壁,画亦精工。遂过万寿寺,停行李于其右庑。饭后登寺左铁龙峰之脊,石骨棱棱,皆龙鳞象角也。《志》又称为天马峰,以其形似也。既下,还寺中,见右庑之北有停枢焉,询之,乃吾乡徽郡游公柩也。游讳大勋,任广西三府。征普时,游率兵屯郡南海梢,以防寇之冲突。四年四月,普兵忽乘之,游竟没于阵。今其子现居其地,不得归,故停柩寺中。余为慨然。是晚,遇李如玉、杨善居诸君作醮寺中,屡承斋饷。僧千松亦少解人意。是晚月颇朗。
十五日余入城探游君之子,令顾仆往促何君。上午,出西门,游城隍庙。既返寺,寺中男妇进香者接踵。有吴锡尔者,亦以进香至,同杨善居索余文,各携之去,约抵暮驰还。抵午,顾仆回言:“何君以吏钉《志》久迟,扑数板,限下午即备,料不过期矣。”下午,何命堂书送《志》及程仪至,余作书谢之。是晚为中秋,而晚云密布,既暮而大风怒吼。僧设茶于正殿,遂餔餟而卧。
十六日雨意霏霏,不能阻余行色。而吴、杨文未至,令顾仆往索之。既饭,杨君携酒一樽,侑吃以油饼熏凫,乃酌酒而携凫饼以行。从玉皇阁后循铁龙东麓而北,一里,登北山而上。一里逾其坳,即发果山之脊也,《志》又谓之九华山。盖东峰之南下者为奇鹤,为学宫所倚;西峰之南下者为铁龙,为万寿寺之脉;中环而南突于城中者,为钟秀山;其实一山也。从岭上平行,又北三里,始见泸源洞在西,而山脊则自东界大山横度而西,属于西界,为郡城后倚。然泸源之水,穿其西穴而出,亦不得为过脉也。从岭北行,又五里而稍下,有哨在坞之南冈,曰平沙哨,郡城北之锁钥也。其东即紫微之后脉,犹屏列未尽;其西则连峰蜿蜒,北自师宗南下为阿卢山;界坞中之水,而中透泸源者也。由哨前北行坞中,六里,有溪自北而南,小石梁跨之,是为矣各桥。溪水发源于东西界分支处,由梁下西注南转,坞穷而南入穴,出于泸源之上流也。
又北六里,有村在西山之半,溪峡自东北来,路由西北上山。一里,蹑岭而上,二里,遂逾西界之脊,于是瞰西坞行。坞中水浸成壑,有村在其下;其西复有连山自北而南,与此界又相持成峡焉。
从岭上又北四里,乃西北下西峡中,一里抵麓。复循东麓北行十五里,复有连冈属两界之间,有数家倚其上,是为中火铺,有公馆焉,按《志》,师宗南四十里有额勒哨,当即此矣。饭,仍北行峡中。其内石峰四五,离立峥峥。峡西似有溪北下,路从峡东行,两界山复相持而北。坞中皆荒茅沮洳沼沼,直抵师宗,寂无片椽矣。
闻昔亦有村落,自普与诸彝出没莫禁,民皆避去,遂成荒径。广西李翁为余言:“师宗南四十里,寂无一人,皆因普乱,民不安居。龟山督府今亦有普兵出没。路南之道亦梗不通。一城之外,皆危境云。”龟山为秦土官寨。其山最高,为弥勒东西山分脉处。
其西即北属陆凉,西属路南,为两州间道。向设督捕城,中渐废弛。秦土官为吊土官所杀,昂复为普所掳。今普兵不时出没其地,人不敢行,往路南澂者,反南迂弥勒,从北而向革泥关焉。益自广西郡城外,皆普氏所慑服。即城北诸村,小民稍温饱,辄坐派其赀以供,如违,即全家掳掠而去。故小民宁流离四方,不敢一鸣之有司,以有司不能保其命,而普之生杀立见也。北行二十里,经坞而西,从坞中度一桥,有小水自南而北,涉之,转而西北行。瞑色已合,顾仆后,余从一老人、一童子前行,踯躅昏黑中。余高声呼顾仆,老人辄摇手禁止,盖恐匪人闻声而出也。循坡陟坳十里,有一尖峰当坳中,穿其腋,复西北行。其处路甚泞,蹊水交流,路几不辨。后不知顾仆趋何所,前不知师宗在何处,莽然随老人行,而老人究不识师宗之远近也。老人初言不能抵城,随路有村可止。余不信。至是不得村,并不得师宗,余还叩之。
老人曰:“余昔过此,已经十四年。前此随处有村,不意竞沧桑莫辩!”久之,渐闻犬吠声隐隐,真如空谷之音,知去人境不远。过尖山,共五里,下涉一小溪,登坡,遂得师宗城焉。抵东门,门已闭,而外无人家。循城东北隅,有草茅数家,俱已熟寝。老人仍同童子去。余止而谋宿,莫启户者。心惶惶念顾仆负囊,山荒路寂,泥泞天黑,不知何以行?且不知从何行?久之,见暗中一影,亟呼而得之,而后喜可知也!既而见前一家有火,趋叩其门。始固辞,余候久之,乃启户人。瀹汤煮杨君所贻粉糕啖之,甘如饴也。濯尼藉草而卧,中夜复闻雨声。主人为余言:“今早有人自府来,言平沙有沙人截道。君何以行?”余曰:“无之。”曰:“可征君之福也。土人与之相识,犹被索肥始放,君之不遇,岂偶然哉!
即此地外五里尖山之下,时有贼出没。土人未晚即不敢行,何幸而昏夜过之!“师宗在两山峡间,东北与西南俱有山环夹。其坞纵横而开洋,不整亦不大。水从东南环其北而西去,亦不大也。城虽砖甃而甚卑。城外民居寥寥,皆草庐而不见一瓦。其地哨守之兵,亦俱何天衢所辖。
城西有通玄洞,去城二里,又有透石灵泉,俱不及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