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经朱近斋先生得之

  朱得之字本思,号近斋,直隶靖江人。贡为江西新城丞,邑人称之。从学於阳明,所著有《参玄三语》。其学颇近於老氏,盖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。其语尤西川云:“格物之见,虽多自得,未免尚为见闻所梏。虽脱闻见於童习,尚滞闻见於闻学之后,此笃信先师之故也。不若尽涤旧闻,空洞其中,听其有触而觉,如此得者尤为真实。子夏笃信圣人,曾子反求诸己,途径堂室,万世昭然。”即此可以观其自得矣。

  语录

  董萝石平生好善恶恶甚严,自举以问阳明先生,曰:“好字原是好字,恶字原是恶字。”董於言下跃然。

  董实夫问:“心即理,心外无理,不能无疑。”阳明先生曰:“道无形体,万象皆是形体;逆无显晦,人所见有显晦。以形体言天地,一物也;以显晦言人心,其机也。所谓心即理者,以其充塞氤氲,谓之气;以其脉络分明,谓之理;以其流行赋畀,谓之命;以其禀受一定,谓之性;以其物无不由,谓之道;以其妙用不测,谓之神;以其凝聚,谓之精;以其主宰,谓之心;以其无妄,谓之诚;以其无所倚着,谓之中;以其无物可加,谓之极,以其屈伸消息往来,谓之易。其实则一而已。今夫茫茫堪舆,苍然隤然,其气之最粗者欤?稍精则为日月星宿风雨山川,又稍精则为雷电鬼怪草木花蘤,又精而为鸟兽鱼鳖昆虫之属,至精而为人,至灵至明而为心。故无万象则无天地,无吾心则无万象矣。故万象者,吾心之所为也,天地者,万象之所为也。天地万象,吾心之糟粕也。要其极致,乃见天地无心,而人为之心。心失其正,则吾亦万象而已;心得其正,乃谓之人。此所以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惟在於吾心。此可见心外无理,心外无物。所谓心者,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,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,此所谓良知也。然本无声无臭无方无体,此所谓道心惟微也。此大人之学,所以与天地万物一体也。一物有外,便是吾心未尽处,不足谓之学。

  问“喜怒哀乐”。阳明先生曰:“乐者心之本体也,得所乐则喜,反所乐则怒,失所乐则哀。不喜不怒不哀时,此真乐也。”

  杨文澄问:“意有善恶,诚之将何稽?”阳明先生曰:“无善无恶者,格物也。”曰:“意固有善恶乎?”曰:“意者心之发,本自有善而无恶,惟动於私欲而后有恶也。惟良知自知之故,学问之要,曰‘致良知’。”

  或问“客气”。阳明先生曰:“客与主对,让尽所对之宾,而安心居於卑末,又能尽心尽力供养诸宾,宾有失错,又能包容,此主气也。惟恐人加於吾之上,惟恐人怠慢我,此是客气。”

  人生不可不讲者学也,不可暂留者光阴也。光阴不能暂留,甚为可惜!学不讲自失为人之机,诚为可耻!自甘无耻,自不知惜,老至而悔,不可哀乎!孔子曰:“学如不及,犹恐失之。”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旨哉!

  或问“三教同异”。阳明先生曰:“道大无名,若曰各道其道,是小其道矣。”心学纯明之时,天下同风,各求自尽。就如此厅事,元是统成一间,其后子孙分居,便有中有傍,又传,渐设籓篱,犹能往来相助。再久来,渐有相较相争,甚而至於相敌。其初只是一家,去其籓篱,仍旧是一家。三教之分,亦只如此,其初各以资质相近处,学成片段,再传至四五,则失其本之同,而从之者亦各以资质之近者而往,是以遂不相通。名利所在,至於相争相敌,亦其势然也。故曰:“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。”才有所见便有所偏。

  天地万物之机,生生不息者,只是翕聚,翕聚不已,故有发散,发散是其不得已。且如婴儿在母腹中,其混沌皮内有两乳端,生近儿口,是儿在胎中翕而成者也,故出胎便能吸乳。

  人之养生,只是降意火。意火降得不已,渐有余溢,自然上升,只管降,只管自然升,非是一升一降相对也。降便是水,升便是火,《参同契》“真人潜深渊,浮游守规中”,此其指也。

  或问“金丹”。曰:“金者至坚王利之象,丹者赤也,言吾赤子之人也。炼者,喜怒哀乐,发动处是火也。喜怒哀乐之发,是有物牵引,重重轻轻,冷冷热热,煆炼得此心端然在此,不出不入,则赤子之心不失,久久纯熟,此便是丹成也。故曰:‘贫贱优戚,玉汝於成。动心忍性,增益不能。’此便是出世,此是飞昇冲举之实。谓其利者,百凡应处,迎之而解,万古不变,万物不离,大人之心,常如婴儿,知识不遂,纯气不散,则所以延年者在是,所以作圣者在是。故曰:‘专气致柔如婴儿,清明在躬,志气如神,嗜欲将至,有开必先。’所以知几者在是,所以知天者在是。”

  太虚浮云,过化也。乾乾不息於诚,存神也。存神则过化矣,所过不化,不存神也。存神而过化,所以与天地同流。

  此身之外,一丝一缕皆装缀。故紧随身不可须臾离者,贫贱也。或得或失者,富贵也。於其不可离者,必求离之,於其不可保者,必欲得之,此所以终身役役,卒归於恶也。

  三代教人,年未五十者,不可衣帛,未七十者,不得食肉,是天下莫非素缟也。今自婴儿时便厚味华衣,岂知古人爱养生命之道。佛法戒杀,其徒不腥不锦,意正如此。若得天下如此风味,便省许多货财,便有许多豊裕,息贪息争,无限好处,雍熙之风,指日可见。惜乎欲重情胜,而不能从也。

  往古圣人,立言垂训,宗旨不同,只是因时立教,精明此性耳。尧、舜曰“中”,汤、文曰“敬”,盖以中有糊涂之景,将生两可之病,故以敬为中,提省人,使之常惺惺也。敬则易流於有意,故孔子曰“仁”。仁易无断,故孟子曰“仁义”。仁义流而为假仁袭义,故周子曰“诚”。诚之景,乃本体无思无为者也。人不易明,将流於讦直,故程子复以敬为宗。敬渐流於孤陋,故朱子以致知补之。致知渐流於支离,故先师辨明闻见与良知,特揭良知为宗。千古圣学之要,天地鬼神之机,良知二字尽之矣。

  混沌开闢之说,亦是悬度,只是就一日昼夜昏明之间,便可见戌亥时,果人消物尽乎?但自古至今,生气渐促,其醇气之耗,智巧之深,终非古比。

  或问“事物有大小,应之不能无取舍”。此正是功利之心,千驷万踵之取予一念也。众人在事上见,故有大小;圣人却只在发念处见,故不论事物之大小,一念不安,即不忍为人,无善可为,只不可为恶,有心为善,善亦恶也。

  尤西川纪闻

  近斋说:“阳明始教人存天理,去人欲。他日谓门人曰:‘何谓天理?’门人请问,曰:‘心之良知是也。’他日又曰:‘何谓良知?’门人请问,曰:‘是非之心是也。’”

  近斋言:“阳明云:‘诸友皆数千里外来,人皆谓我有益於朋友,我自觉我取朋友之益为多。’又云:‘我全得朋友讲聚,所以此中日觉精明,若一二日无朋友,志气便觉自满,便觉怠惰之习复生。’”又说:“阳明逢人便与讲学,门人疑之。叹曰:‘我如今譬如一箇食馆相似,有客过此,吃与不吃,都让他一让,当有吃者。’”

  近斋曰:“阳明在南都时,有私怨阳明者,诬奏极其丑诋。始见颇怒,旋自省曰:‘此不得放过。’掩卷自反,俟其心平气和再展看。又怒,又掩卷自反。久之真如飘风浮霭,略无芥带。是后虽有大毁谤,大利害,皆不为动。尝告学者曰:‘君子之学,务求在己,而己毁誉荣辱之来,非惟不以动其心,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,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,正以无入而非学也。’”

  近斋说:“阳明不自用,善用人。人有一分才也,用了再不错,故所向成功。”

  近斋曰:“昔侍先师,一友自言:‘觉功夫不济,无奈人欲间断天理何?’师曰:‘若如汝言,功夫尽好了,如何说不济,我只怕你是天理间断人欲耳。’其友茫然。”

  近斋解格物之格,与阳明大指不殊,而字说稍异。予问:“曾就正否?”近斋叹曰:“此终天之恨也。”

  一日与近斋夜坐,予曰:“由先生说没有甚么。”曰:“没有甚么呀!”

  近斋曰:“精粗一理,精上用功。”他日举似,则曰:“本无精粗。”

  近斋曰:“三年前悟知止为彻底,为圣功之准。近六月中病卧,忽觉前辈言过不及与中,皆是汗浸之言,必须知分之所在,然后可以考其过不及与中之所在。为其分之所当为中也,无为也。不当为而为者,便是过,便是有为;至於当为而不为,便是不及,便是有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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