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

  子夏问曰:“关睢何以为国风始也?”孔子曰:“关睢至矣乎!夫关睢之人,仰则天,俯则地,幽幽冥冥,德之所藏,纷纷沸沸,道之所行,如神龙变化,斐斐文章。大哉!关睢之道也,万物之所系,群生之所悬命也,河洛出图书,麟凤翔乎郊,不由关睢之道,则关睢之事将奚由至矣哉!夫六经之策,皆归论汲汲,盖取之乎关睢,关睢之事大矣哉!冯冯翊翊,自东自西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子其勉强之,思服之,天地之间,生民之属,王道之原,不外此矣。”子夏喟然叹曰:“大哉!关睢乃天地之基也。”诗曰:“钟鼓乐之。”

  孔子抱圣人之心,仿徨乎道德之城,逍遥乎无形之乡。倚天理,观人情,明终始,知得失,故兴仁义,厌势利,以持养之。于是周室微,王道绝,诸侯力政,强劫弱,众暴寡,百姓靡安,莫之纪纲,礼仪废坏,人伦不理,于是孔子自东自西,自南自北,匍匐救之。

  王者之政,贤能不待次而举,不肖不待须臾而废,元恶不待教而诛,中庸不待政而化。分未定也,则有昭穆。虽公卿大夫之子孙也,行绝礼仪,则归之庶人。遂倾覆之民,牧而试之。虽庶民之子孙也,积学而正身,行能礼仪,则归之士大夫。敬而待之,安则蓄,不安则弃。反侧之民,上收而事之,官而衣食之,王覆无遗,材行反时者,死之无赦,谓之天诛。是王者之政也。诗曰:“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?”

  君者、民之源也,源清则流清,源浊则流浊。故有社稷者、不能爱其民,而求民亲己爱己,不可得也。民不亲不爱,而求为己用,为己死,不可得也。民弗为用,弗为死,而求兵之劲,城之固,不可得也。兵不劲,城不固,而欲不危削灭亡,不可得也。夫危削灭亡之情,皆积于此,而求安乐是闻,不亦难乎!是枉生者也。悲夫!枉生者不待时而灭亡矣。故人主欲强固安乐,莫若反己;欲附下一民,则莫若及之政;欲脩政美俗,则莫若求其人。彼其人者,生今之世,而志乎古之世,以天下之王公莫之好也,而是子独好之;以民莫之为也,而是子独为之也。抑为之者穷,而是子犹为之,而无是须臾怠焉差焉。独明夫先王所以遇之者,所以失之者,知国之安危臧否,若别白黑,则是其人也。人主欲强固安乐,则莫若与其人为之,巨用之,则天下为一,诸侯为臣;小用之,则威行邻国,莫之能御。若殷之用伊尹,周之遇太公,可谓巨用之矣;齐之用管仲,楚之用孙叔敖,可为小用之矣。巨用之者如彼,小用之者如此也。故曰:“粹而王,駮而霸,无一而亡。”诗曰:“四国无政,不用其良。”不用其良臣而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

  造父、天下之善御者矣,无车马,则无所见其能。羿、天下之善射者矣,无弓矢,则无所见其巧。彼大儒者、调一天下者也,无百里之地,则无所见其功。夫车固马选,而不能致千里者、则非造父也。弓调矢直,而不能射远中微,则非羿也。用百里之地,而不能调一天下,制四夷者,则非大儒也。彼大儒者、虽隐居穷巷陋室,无置锥之地,而王公不能与争名矣;用百里之地,则千里国不与之争胜矣;箠笞暴国,一齐天下,莫之能倾,是大儒之勋。其言有类,其行有礼,其举事无悔,其持检应变曲当,与时迁徙,与世偃仰,千举万变,其道一也,是大儒之稽也。故有俗人者、有俗儒者、有雅儒者、有大儒者。耳不闻学,行无正义,迷迷然以富利为隆,是俗人也。逢衣博带,略法先王,而足乱世,术谬学杂,其衣冠言行,为已同于世俗,而不知其恶也,言谈议说,已无异于老墨,而不知分,是俗儒者也。法先王,一制度,言行有大法,而明不能济法教之所不及、闻见之所未至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内不自诬,外不诬人,以是尊贤敬法,而不敢怠傲焉,是雅儒者也。法先王,依礼义,以浅持博,以一行万;苟有仁义之类,虽鸟兽若别黑白;奇物变□,所未尝闻见,卒然起一方,则举统类以应之,无所疑;援法而度之,奄然如合符节,是大儒者也。故人主用俗人,则万乘之国亡;用俗儒,则万乘之国存;用雅儒,则千里之国安;用大儒,则百里之地久,而三年,天下诸侯为臣;用万乘之国,则举错定于一朝之间。诗曰: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”文王亦可谓大儒已矣。

  楚成王读书于殿上,而伦扁在下,作而问曰:“不审主君所读何书也?”成王曰:“ 先圣之书。”伦扁曰:“此真先圣王之糟粕耳!非美者也。”成王曰:“子何以言之?”伦扁曰:“以臣轮言之。夫以规为圆,矩为方,此其可付乎子孙者也。若夫合三木而为一,应乎心,动乎体,其不可得而传者也。则凡所传,真糟粕耳。故唐虞之法,可得而考也,其喻人心,不可及矣。”诗曰: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。”其孰能及之!

  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而不进。师襄子曰:“夫子可以进矣!”孔子曰:“丘已得其曲矣,未得其数也。”有间,曰:“天子可以进矣!”曰:“丘已得其数矣,未得其意也。”有间,复曰:“夫子可以进矣!”曰:“丘已得其人矣,未得其类也。”有间,曰:“邈然远望,洋洋乎!翼翼乎!必作此乐也,默然思,戚然而怅,以王天下,以朝诸侯者,其惟文王乎? ”师襄子避席再拜曰:“善!师以为文王之操也。”孔子持文王之声,知文王之为人。师襄子曰:“敢问何以知其文王之操也?”孔子曰:“然。夫仁者好伟,和者好粉,智者好弹,有慇懃之意者好丽。丘是以知文王之操也。”

  传曰:闻其末而达其本者、圣也。纣之为主,劳民力,冤酷之令加于百姓,憯凄之恶施于大臣,群下不信,百姓疾怨,故天下叛,而愿为文王臣,纣自取之也。夫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及周师至,而令不行乎左右,悲夫!当是之时,索为匹夫,不可得也。诗曰:“天位殷适,使不侠四方。”

  夫五色虽明,有时而渝;丰交之木,有时而落;物有成衰,不得自若。故三王之道,周而复始,穷则反本,非务变而已,将以止恶扶微,绌缪沦非,调和阴阳,顺万物之宜也。诗曰:“勉勉我王,纲纪四方。”

  礼者、则天地之体,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。无礼,何以正身?无师、安知礼之是也。礼然而然,是情安于礼也;师云而云,是知若师也。情安礼,知若师,则是君子之道。言中伦,行中理,天下顺矣。诗曰:“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。”

  上不知顺孝,则民不知反本。君不知敬长,则民不知贵亲。禘祭不敬,山川失时,则民无畏矣。不教而诛,则民不识劝也。故君子脩身及孝,则民不倍矣。敬孝达乎下,则民知慈爱矣。好恶喻乎百姓,则下应其上,如影响矣。是则兼制天下,定海内,臣万姓之要法也,明王圣主之所不能须臾而舍也。诗曰:“成王之孚,下土之式,永言孝思,孝思惟则。”

  成王之时,有三苗贯桑而生,同为一秀,大几满车,长几充箱。成王问周公曰:“此何物也?”周公曰:“三苗同一秀,意者、天下殆同一也。”比几三年,累有越尝氏重九译而至,献白雉于周公:“

  道路悠远,山川幽深,恐使人之未达也,故重译而来。”周公曰:“

  吾何以见赐也?”译曰:“吾受命国之黄发曰:‘久矣!天之不迅风疾雨也,海不波溢也,三年于兹矣!意者、中国殆有圣人,盍往朝之/于是来也。”周公乃敬求其所以来。诗曰:“于万斯年,不遐有佐”。

  登高临深,远见之乐,台榭不如丘山所见高也;平原广望,博观之乐,沼池不如川泽所见博也。劳心苦思,从欲极好,靡财伤情,毁名损寿,悲夫伤哉!穷君之反于是道,而愁百姓。诗曰:“上帝板板,下民卒瘅。”

  儒者、儒也,儒之为言无也,不易之术也,千举万变,其道不穷,六经是也。若夫君臣之义,父子之亲,夫妇之别,朋友之序,此儒者所谨守、日切磋而不舍也。虽居穷巷陋室之下,而内不足以充虚,外不足以盖形,无置锥之地,明察足以持天下,大举在人上,则王公之材也,小用使在位,则社稷之臣也,虽岩居穴处,而王侯不能与争名,何也?仁义之化存尔。如使王者听其言,信其行,则唐虞之法可得而观,颂声可得而听。诗曰:“先民有言,询于刍荛。”取谋之博也。

  传曰:天子居广厦之下,帷帐之内,旃茵之上,被□舄,视不出阃,莽然而知天下者,以其贤左右也。故独视不若与众视之明也,独听不若与众听之聪也,独虑不若与众虑之工也。故明主使贤臣辐凑并进,所以通中正而致隐居之士。诗曰:“先民有言,询于刍荛。”此之谓也。

  天设其高,而日月成明;地设其厚,而山陵成名;上设其道,而百事得序。自周衰坏以来,王道废而不起,礼义绝而不继。秦之时,非礼义,弃诗书,略古昔,大灭圣道,专为苟妄,以贪利为俗,以较猎为化,而天下大乱,于是兵作而火起,暴露居外,而民以侵渔遏夺相攘为服习,离圣王光烈之日久远,未尝见仁义之道,被礼义之风,是以嚚顽无礼,而肃敬日益凌迟,以威武相摄,妄为佞人,不避祸患,此其所以难治也。人有六情:目欲视好色,耳欲听宫商,鼻欲嗅芬香,口欲嗜甘旨,其身体四肢欲安而不作,衣欲被文绣而轻暖,此六者、民之六情也,失之则乱,从之则穆。故圣王之教其民也,必因其情,而节之以礼,必从其欲,而制之以义,义简而备,礼易而法,去情不远,故民之从命也速。孔子知道之易行,曰:“诗云: ‘牖民孔易。’非虚辞也。”

  □之性为丝,弗得女工燔以沸汤,抽其统理,不成为丝。卵之性为雏,不得良鸡覆伏孚育,积日累久,则不成为雏。夫人性善,非得明王圣主扶携,内之以道,则不成为君子。诗曰:“天生蒸民,其命匪谌。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”言惟明王圣主然后使之然也。

  智如泉源,行可以为表仪者、人师也。智可以砥,行可以为辅弼者、人友也。据法守职,而不敢为非者、人吏也。当前决意,一呼再喏者、人隶也。故上主以师为佐,中主以友为佐,下主以吏为佐,危亡之主以隶为佐。语曰:“渊广者、其鱼大,主明者,其臣慧,相观而志合,必由其中。”故同明相见,同音相闻,同志相从,非贤者莫能用贤。故辅弼左右所任使者、有存亡之机,得失之要也,可无慎乎!诗曰:“不明尔德,时无背无侧;尔德不明,以无陪无卿。”

  昔者,禹以夏王,桀以夏亡;汤以殷王,纣以殷亡。故无常安之国,宜治之民,得贤则昌,不肖则亡,自古及今,未有不然者也。夫明镜者、所以照形也;往古者、所以知今也。夫知恶往古之所以危亡,而不袭蹈其所以安存者、则无以异乎却行而求逮于前人。鄙语曰:“ 不知为吏,视已成事。”或曰:“前车覆,后车不诫,是以后车覆也。”故夏之所以亡者、而殷为之,殷之所以亡者、而周为之。故殷可以鉴于夏,而周可以鉴于殷。诗曰:“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”

  传曰:骄溢之君寡忠,口惠之人鲜信。故盈把之木无合拱之枝,荣泽之水无吞舟之鱼,根浅则枝叶短,本绝则枝叶枯。诗曰:“枝叶未有害,本实先拨。”祸福自己出也。

  水渊深广,则龙鱼生之;山林茂盛,则禽兽归之;礼义脩明,则君子怀之。故礼及身而行脩,礼及国而政明。能以礼扶身,则贵名自扬,天下顺焉,令行禁止,而王者之事毕矣。诗曰:“有觉德行,四国顺之。”夫此之谓也。

  孔子曰:“夫谈说之术:齐庄以立之,端诚以处之,坚强以待之,辟称以喻之,分以明之,欢忻芬芳以送之,宝之珍之,贵之神之,如是、则说恒无不行矣,夫是之谓能贵其所贵。若夫无类之说,不形之行,不赞之辞,君子慎之。”诗曰:“无易由言,无曰苟矣。”

  夫百姓内不乏食,外不患寒,则可教御以礼义矣。诗曰:“蒸畀祖妣,以洽百礼。” 百礼洽则百意逐,百意逐则阴阳调,阴阳调则寒暑均,寒暑均则三光清,三光清则风雨时,风雨时则群生宁,如是、则天道得矣。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,不窥牖而知天道。诗曰:“惟此圣人,瞻言百里。于铄王师,遵养时晦。”言相养之至于晦也。

  天有四时:春夏秋冬,风雨霜露,无非教也。清明在躬,气志如神,嗜欲将至,有开必先。天降时雨,山川出云。诗曰:“崧高维岳,骏极于天。维岳降神,生甫及申。维申及甫,维周之翰。四国于蕃,四方于宣。”此文武之德也。三代之王也,必先其令名。诗曰:“

  明明天子,令闻不己。矢其文德,洽此四国。”此大王之德也。

  蓝有青,而丝假之,青于蓝;地有黄,而丝假之,黄于地。蓝青地黄,犹可假也,仁义之事,不可假乎哉!东海之鱼,名曰鲽,比目而行,不相得,不能达。北方有兽,名曰娄,更食而更视,不相得,不能饱。南方有鸟,名曰鹣,比翼而飞,不相得,不能举。西方有兽,名曰蟨,前足鼠,后足兔,得甘草,必衔以遗蛩蛩距虚,其性非能蛩蛩距虚,将为假之故也。夫鸟兽鱼犹相假,而况万乘之主而独不知假此天下英雄俊士,与之为伍,则岂不病哉!故曰:以明扶明,则升于天;以明扶闇,则归其人;两瞽相扶,不伤墻木,不陷井阱,则其幸也。诗曰:“惟彼不顺,往以□垢。”闇行也。

  福生于无为,而患生于多欲。知足、然后富从之,德宜君人,然后贵从之。故贵爵而贱德者,虽为天子,不尊矣;贪物而不知止者,虽有天下,不富矣。夫土地之生不益,山泽之出有尽,怀不富之心,而求不益之物;挟百倍之欲,而求有尽之财,是桀纣所以失其位也。诗曰:“大风有隧,贪人败类。”

  哀公问于子夏曰:“必学然后可以安国保民乎?”子夏曰:“不学而能安国保民者,未之有也。”哀公曰:“然则五帝有师乎?”子夏曰:“臣闻黄帝学乎大坟,颛顼学乎禄图,帝喾学乎赤松子,尧学乎务成子附,舜学乎尹寿,禹学乎西王国,汤学乎贷乎相,文王学乎锡畴子斯,武王学乎太公,周公学乎虢叔,仲尼学乎老聃。此十一圣人,未遭此师,则功业不能着乎天下,名号不能传乎后世者也。”诗曰:“不愆不忘,率由旧章。”

  德也者、包天地之大,配日月之明,立乎四时之周,临乎阴阳之交。寒暑不能动也,四时不能化也,敛乎太阴而不湿,散乎太阳而不枯。鲜洁清明而备,严威毅疾而神,至精而妙乎天地之间者、德也,微圣人,其孰能与于此矣。诗曰:“德輶如毛,民鲜克举之。”

  如岁之旱,草不溃茂,然天勃然兴云,沛然下雨,则万物无不兴起之者。民非无仁义根于心者也,王政怵迫,而不得见,忧郁而不得出。圣王在,彼□舄,视不出合,而天下随,倡而天下和,何如在此,有以应哉!诗曰:“如彼岁旱,草不溃茂。”

  “道者,何也?”曰:“君之所道也。”“君者,何也?”曰:“群也。为天下万物而除其害者、谓之君。”“王者何也?”曰:“

  往也。天下往之,谓之王。”曰:“善养生者、故人尊之;善辩治人者,故人安之;善显设人者、故人亲之;善粉饰人者、故人乐之。四统者具,天下往之,四统无一,而天下去之,往之谓之王,去之谓之亡,故曰:道存则国存,道亡则国亡。夫省工商,众农人,谨盗贼,除奸邪,是所以生养之也。天子三公,诸侯一相,大夫擅官,士保职,莫不治理,是所以辩治之也。决德而定次,量能而授官,贤以为三公,贤以为诸侯,次则为大夫,是所以显设之也。修冠弁衣裳,黼黻文章,雕琢刻镂,皆有等差,是所以粉饰之也。故自天子至于庶人,莫不称其能,得其意,安乐其事,是所同也。若夫重色而成文,累味而备珍,则圣人所以分贤愚,明贵贱。故道得则泽流群生,而福归王公,泽流群生,则下安而和,福归王公,则上尊而荣,百姓皆怀安和之心,而乐戴其上,夫是之谓下治而上通,下治而上通,颂声之所以兴也。”诗曰:“降福简简,威仪反反。既醉既饱,福禄来反。”

  圣人养一性而御夫气,持一命而节滋味,奄治天下,不遗其小,存其精神,以补其中,谓之士。诗曰:“不竞不絿,不刚不柔。”言得中也。

  朝廷之士为禄,故人而不出,山林之士为名,故往而不返。入而亦能出,往而亦能返,通移有常,圣也。诗曰:“不竞不絿,不刚不柔。”言得中也。

  孔子侍坐于季孙。季孙之宰通曰:“君使人假马,其与之乎?”孔子曰:“吾闻君取于臣,谓之取,不曰假。”季孙悟,告宰通曰:“今以往,君有取,谓之取,无曰假。”孔子曰正假马之言,而君臣之义定矣。论语曰:“必也正名乎?”诗曰:“君子无易由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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